火车迷思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小迷恋火车。印象中,我没搭过多少次火车。然而我对于火车,对于月台的迷思却不见消蚀。小时候我常看电视,以民初作为时代背景的苦情连续剧里常有分离的剧情,而那痴怨缠绵的告别式,总在月台上进行。在人来人往的流动布景前,主角们抱头痛苦流涕,又或者狠下心不告而别,头也不回地登上火车阶梯。最后,火车上的伊人总还是依依不舍地留恋月台上的他,捂着脸流下青泪两行;奋不顾身追逐着火车的痴情郎,在逐渐落后的某一霎那总是不慎失足,扑倒在轨道上呜咽起来。那是属于秦汉与林青霞那个时代的故事。我坐在电视机前,注视着缓缓移动的蒸汽火车顶上巨大的烟囱,呜呜作响地把白色的烟雾遗留给月台上每一副失落的灵魂。在火车启动的那一霎那,镜头总是给火车成排的的轮子作一个特写。然后就是车身,通常是黑色的外壳,带有朱砂红的线条,衬着古典式的金边,像一个斯文的书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带有浓厚的书卷味。火车窗窄小,通常只能让乘客伸出一个臂膀,和诀别的人挥手。
当时,火车于我,是一列能进入未知时空的魔幻交通工具。如果不是如此,为什么月台上的人都不敢登上火车呢?只有抱负远大的人,才有勇气让火车把他运载到陌生的土壤上追逐梦想。所以火车对我来说既陌生又极具吸引力。我以为,一旦登上火车,就要穿越山野田园,千山万水,到不知名处,落地生根,如同南来的老祖宗们,一个个自中国大陆,蹲在运货列车的车厢内,货物一般地被运送到南洋来。所以火车与命运有关。
(后来我才知道那与我一直想望掌控命运有关。)
中学时代,我参加校讯社,离开的时候,在编辑手记的标题写上:Bye bye my train。不知怎的,这篇编辑手记引起很大的回响。很多人多为这一则关于火车与命运的故事所感动。当时我压根没搭过火车。我幻想站在阿保美代(日本漫画家)式的草原上眺望一列拖着白烟呼啸而过的火车,就让它过去,成为我生命中美丽而壮烈的昨天。我把手放在背后,耸耸肩,转过身去继续过我的生活。直到很多年后,我从比我小很多届的学弟学妹那里听见对于那篇编辑手记的神往,我才发现,原来许多人心中,都驰骋着一列神秘的火车。我刚好提供了一个幻想的空间,引领着年少的灵魂,游往憧憬的国度。
我真正开始乘搭火车,是在吉隆坡求学的时候。但很可惜的是,吉隆坡没有蒸汽火车。在学期结束后,我和朋友们到吉隆坡一座外岛去渡假。我们必须乘搭火车到码头。当我知道自己即将要乘搭火车的时候,童年的记忆即便涌上心头。我按耐不住心头的喜悦,竟对外岛之旅前的火车旅程感到期盼起来。然而,当我来到高科技的火车总站,我傻了眼。一切交由电脑操控的火车系统,如同吉隆坡市中心的轻快铁,拥有自动门,车厢内装有冷气,座位还带有崭新的味道。我垂头丧气地坐在类似轻快铁的火车厢中,总觉得这和想象中未免相差太远。轻快铁对我来说是一种短途交通工具,讲求的是实用性。也正因为它所经过的每一站都如此靠近,它不能产生如同远行的火车所带来的绮想。它并没有像火车一样,总蒙着迷人的神秘面纱,仿佛是流浪于国度之间的吉普赛女郎,转身便瞥见那若隐若现的黑色浪漫。
后来,我到澳洲念书,寄居在墨尔本。我寄宿在外祖父家,是郊区,离城市约四十公里远。我每天都必须搭火车上学,穿过许多丛林,许多树木,才抵达人烟稍微聚集的城市边缘。在国土庞巨的澳洲,乘搭火车对许多国人来说是十分普遍的事。他们人手一册,一上了火车便把脸埋在书里。只有我,初到陌生地域,忍不住拧头张望,好好观察澳洲的火车,及月台。奔跑于山川田野间的火车已然陈旧。虽然不是我梦想中的蒸汽火车,然而它历经沧桑的身躯让我着迷。每当火车即将驻站,当当当钟声便响,栅栏下放,前方行人便可以越过轨道。火车门上有门把,门并不会自动开启。乘客必须握着门把,用力向旁边推,那沉重的门,才缓缓滑开。车厢里头的沙发好些都已破旧,但是车厢宽敞,能容得下许多人。偶尔还有人把自行车推进车厢,下了车继续踩踏。 我坐在挤满金头发蓝眼睛洋人男女的车厢内,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旅行。扭头看窗外风景,颜色斑斓的涂鸦艺术大行其道,伸展在墙头、隧道、天桥下。听说这是一种勇气的表现。越能在别人不可及的地方彩上颜色涂上签名,就越卓越越受人崇敬。所以无畏危险的年轻人因来不及躲开而枉死火车轮下的事件经常上演。然而勇于挑战的大有人在,墨尔本政府每年得拨出大笔经费清理被涂鸦的,无论是公共或私立的墙。这似乎已经成为当地根深蒂固的传统,甚至晋升为昂然踏入殿堂的另类艺术。
关于火车,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一次本地独立纪录片小展上看过的,关于槟城古老火车站与轨道的故事。几个年轻人,沿着漫长的火车轨道,边走边停,一路追寻遗失在时光里的历史。他们穿过长长的芒草,皮肤上纵横交错地划满了芒草撩过的痕迹。无论是白天或夜晚,都困扰着他们的蚊虫叮咬,以及煎熬着他们薄弱意志的艰苦路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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